“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天地间的暑热逐渐积攒，蒸腾起湿润的空气。夏至，总是与雨水相伴。

长江流域有绵延的梅雨季，而东莞，有持续一个多月的龙舟水。在雨过天晴的间歇里，就是沙田莞草收获的时间。很多人都知道，“东莞”这个名字，正是来自于莞草。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得明白：“东莞人多以作莞席为业，县因以名。县在广州之东，故曰东莞，亦曰东官。”

鼎盛时期，莞草的种植遍布大半个东莞。种莞草，编莞草，卖莞草，是很多老一辈东莞人的集体回忆。

后来，在工业浪潮的冲击之下，莞草几乎在东莞销声匿迹。可是，仍有一些人，对曾经满溢着莞草清香的夏天，念念不忘。

在东莞沙田镇，我们找到了这样一群人。

这些人里，有老一辈的莞草种植手艺人，有机缘巧合来到东莞并扎根于此的美术老师，也有在这片土地上无拘无束地成长的孩子们。

沙田镇第一小学的学生正在观察莞草作品的霉变情况。图源：受访者供图

2019年，沙田的莞草种植技艺，成为了东莞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珠江口的潮起潮落中，他们，正在一起编织着莞草的未来。

“我们祖祖辈辈都以莞草谋生的”

沙田，位于珠江入海口。

河水与海水交界、淡水与咸水交汇的滩涂，就是莞草最好的生长地。

图源：《沙田印象·莞脉相承》莞草纪录片

据《东莞市志》记载：莞草，民间俗称水草，也叫咸水草、三角草、席草，曾广泛种植于珠江三角洲地区，以东莞所产质量为佳。

莞草种植技艺传承人王祐（祐叔）说，自打有记忆起，他所在的村落，全村人都以莞草谋生。

“我都说不出几时了，很早的时候就种过来的了。”

莞草种植技艺传承人王祐

种植莞草的技艺，就在这一代代人的摸索中逐渐成熟。

何时播种，何时施肥，什么样的水量和水质最合适，怎么判断莞草的长势和收割时间……

祐叔，心里都有数。

“总的来讲很多细节的！”

在沙田莞草种植基地，祐叔就着田间一人多高的莞草，跟我们讲着他的心得。

“看水草的生长旺不旺盛，你就看那个尾，它是绿色的，就是还能长，如果它变红了，就是不会再生长了。”

不再生长的莞草，如果不及时收获，可能还会变矮。

“就像老人家一样。”

夏至前后，正是莞草收获的时节。

“收割的时间就最主要抓住那个天时地利，阳光越猛烈，收割的水草晒出来的质量越好，颜色和纤维方面都是优品。”

“将它收回来之后，一根草手工破开两边，一条变两条，晒干之后就用来编织。”

用铜草刀破莞草。图源：《沙田印象·莞脉相承》莞草纪录片

在旧日的东莞，编织莞草，是沙田乃至东莞人家必备的技能。

很多东莞人，都有看着老人编莞草的童年记忆。

传统的莞草编织品，包括床席、草垫、草篮、蓑衣、劳动护具等几十个品种。

不仅是普通人家的生活必需品，也曾是走进宫廷的贡品，以及东莞重要的出口商品。

‍图源：《沙田印象·莞脉相承》莞草纪录片

“同时用莞草和其他地方来的水草编织的产品，莞草编织的起码耐用多一年。”

“因为我们水源好，再加上我们这些人经验够，各方面质量抓的比较好，种出来的产品光鲜亮滑，纤维更坚韧。”

早在元代，用莞草编织的草席已经远销波斯。

明代之后，莞草编织品更是畅销南洋。

1987年，东莞草织品出口值327.79万美元，其中远洋贸易占了一半，主要销往美国、加拿大、丹麦、英国、法国、新西兰、日本、挪威、意大利等10多个国家和地区。

这段属于莞草的“威水史”，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

因为，它离我们今日的生活，已经太过遥远。

沙田文化艺术中心展示的莞草编小灯笼。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很多用品要求也高了，水草编织品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发霉，放在现在社会来说就比较落后了，所以逐渐淘汰了。”

随着莞草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莞草编织品成为了陈列柜里的展品，祐叔和家人们，也不再以莞草谋生。

大概谁都没有想到，祖辈相传的莞草种植技艺，还有再度焕发生机的一天。

这一次，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孩子们的成长，和城市文化的传承。

“它有一种育人的功能在那里”

“我是99年大学毕业，那时候东莞招聘美术教师，我本身是学美术的，就机缘巧合，来到我们沙田镇的立沙岛。”

现任沙田镇第一小学副校长的梁婉菊，也是莞草创新传承人。

或许正因为不是土生土长的东莞人的缘故，那些在本地人眼里可能平平无奇的传统莞草编织品，在梁老师眼里，却有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说起如何与莞草结缘，梁老师提到了当年在沙田的水文化馆看到莞草编织的袖套时，内心的触动。

梁老师所说的袖套。

“这个袖套就是他们收割稻草的时候，为了防止被稻草割伤手臂，在劳作的时候保护双手的。”

“它不仅实用，从我一个美术老师的角度去看它，我觉得它非常有审美的价值在里面。”

‍图源：《沙田印象·莞脉相承》莞草纪录片

当时的沙田，海岸边的滩涂中还能寻觅到莞草的踪迹。

细长坚韧的莞草，面朝大海迎风而立，经历风吹雨打，依然挺拔而鲜活。

“它就是有一种非常坚韧的品质在那里，就非常符合我们东莞的一些精神。”

莞草，代表着梁老师对东莞这座城市的初印象。

梁老师在指导学生编莞草。图源：《沙田印象·莞脉相承》莞草纪录片

而在将莞草编织带进学校的艺术课堂之后，梁老师进一步发现了它在手工技艺之外的价值。

“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学生问我，他说老师，为什么莞草又细又长，但是风吹雨打它不会倒、不会折断？”

“我就我觉得他的问题问得非常好，我就告诉他，你看莞草它是整片整片生长在一起的，它们团结在一起抵御风雨，所以它们不怕风雨，不会倒，就是这样子。”

莞草，也可以有育人的功能。

同学们将发霉的莞草清洗后进行晾晒。图源：受访者供图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沙田镇第一小学，慢慢地将莞草文化课程，从最初的手工课，完善成了一项特色校本课程。

“我们有一个课程体系，比如一二年级以了解莞草文化为主，因为学生的肌肉还不是很发达，编这些比较复杂的东西可能比较困难，所以我们低年级以引发的兴趣为主。”

“到中年级的时候，我们就引入一些基本技法的学习，还有一些简单的作品的学习。”

同学们向祐叔学习莞草生长的知识。图源：受访者供图

在高年级的学生里，学校则在这个学期开始了项目化学习的尝试。

比如，如何应对莞草发霉的问题。

传统方法，就是让莞草制品多晒太阳。

除此之外，是否还有更好的方式？

同学们正在观察记录不同莞草作品的霉变程度。图源：受访者供图

有的同学带着这个问题，找到自己家里做龙舟的长辈，从龙舟上漆保存的方法中获取灵感。

他们也尝试从莞草发霉的原因出发，将莞草制品收集到一起，隔绝空气进行保存。

“最后他们就会完成一系列的小论文也好，笔记也好，会形成最后的一个成果，这就是我们一个项目化的学习。”

小组讨论现场。图源：受访者供图

无论同学们毕业后走向何方，这段与莞草相伴的校园时光，都会是人生中独一无二的回忆。

这株伴随了东莞人上千年的水草，从人们的生活走向校园的课堂，又从象牙塔中，重新回归了人们的生活。

交融与共生

在沙田文化艺术中心的莞草展厅入口处，有这样一面互动墙。

问题是：你觉得，莞草，可以和什么结合？

选项是：奶茶、汉堡包、腊肠、围棋。

这些看着有点“无厘头”的选项，正说明了，不设限，是莞草文化走向新生的最大动力。

展厅里所陈列的展品，是对这种“不设限”的最好诠释——

传统莞草编织手艺人，拿出了草帽、草垫、袖套、草鞋等经典作品。

沙田镇第一小学的师生们，拿出了草编花瓶、草编娃娃、还有草编向日葵落地灯和莞草画。

这组作品，叫《战士》。

来自广美文创研究院和其他设计团队的设计师们，则摆出了莞草屏风、莞草沙发、莞草笔筒、莞草纸巾盒……

只要想象力够丰富，莞草，可以为万物。

正应了展览的主题——交融与共生。

这些突破常规的莞草作品，也催生了沙田的莞草文创品牌“莞编坊”。

梁婉菊老师带着同学们在课堂上完成的莞草作品，跟专业设计师的作品一起，成了沙田莞草文创的一部分。

这种来自各方力量的深度融合，也让沙田的莞草文创，成为了东莞文创界的先锋。

沙田的龙舟文化亦极为兴盛，莞草编织的龙舟作品惟妙惟肖。

展厅里的小卡片上，记录着某位同学的创作心得：

“把一根普通的草，经过自己的创意把它变成一件艺术品、装饰品、玩具。这真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

从东莞本土手艺人，到扎根东莞的新莞人，再到茁壮成长的新生代。

沙田人，就这样快快乐乐地，完成了一场地域文化传承的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