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朵

柯洁莹

（一）

我是个孤儿，从我有记忆那天起，就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没有腿，不会说话，视力模糊得只能分辨物体的大小形状。

所以，可能残疾是我不曾拥有父母的原因吧。

但我是幸运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学习后，我被安排到了松山湖一家快递公司从事分拣工作，每天不用走动，只要根据尺寸、形状将快递分类就好。上岗100天以来，失误0，精准度100%，我觉得，这工作就是我的一生了吧。

不出意外，意外就来了。

这天晚上，夜格外的静谧，突然一个黑影嗖地溜进了仓库，路过窗户时，我能微弱地感受到月光把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大概又是想跑进来偷点东西换钱的。

然而，不出10秒，探照灯就上上下下像检阅似的扫过来了，那是保安刘叔。黑影明显慌了，一溜烟地东躲西藏，他被仔细检查的刘叔步步紧逼，终于躲到了仓库尽头的我身旁。

我很胖，胖得可以用巨大形容，像头小象，所以他误以为我是个很好的掩体。当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触碰到我的刹那，他猛然一震，是那种惊讶到想大叫一声却害怕被发现而极力压抑的颤抖。

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人，像条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我心软了。我挺直了巨大的身躯，把他埋在我暗黑的影子里。幸好，躲过了刘叔的巡查。

“你可别再偷东西了。”

一个声音划破了宁静：“我不是想偷东西。”

“狡辩，”等等，“你，你，你听到我说话？！”

他心虚得眼睛左右瞟着：“可以听到啊，难道你不会说话吗？”

（二）

再见到他，是五天后。我睁开眼，他拿着手术刀一样的东西站在我跟前，对着我手一顿捣鼓。我想，完了，他该不会是想“灭口”吧。

早上，我在流水线上开始了像往常一样机械般的工作。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从手臂传来，单位立刻为我安排了医生。但是，我没想到是他。

他检查了一会儿，打破沉默道：“不用担心，小问题，就是天气潮，有点，有点风湿骨痛而已。”随后便掏出一瓶黄色的液体往我手上滴抹。一阵冰冰凉滑滑爽的感觉从手臂传来，果然痛感一下子就减轻了。

他见我不吱声，又开口了：“应该不疼了吧？”我还是沉默。

他有点生气：“装哑巴。”

“你才装，你个小偷！”我回怼。

他有点慌，解释道：“我不是偷东西，我是来找，找，找工作的，我现在是厂里的医生。”

我没继续拆他的台，挺好的，我拯救了一个人，从歪道上走上了正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meilai。”

不知怎么的，他有时候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知道他应该想说他叫“梅来”，但我还想取笑他一番。“啥？没来？那啥时候来？”

他语塞，我猜想他生气了，赶紧收起了玩笑：“对不起，梅来，我叫玛朵。”

（三）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同事，日渐熟悉了起来。梅来很爱把手放在我头上，好像这样他就能扒开我的脑袋，用手感应到我脑子里的灵魂似的。

他确实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喜欢花香，他说：“我猜，你最喜爱的是松山湖里的黄花风铃木。”我说我喜欢夏天，他说：“嗯，猛烈的太阳总比让人风湿骨痛的春日要好。”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了解我了？”他说：“因为，我一直在了解你啊。”虽然我不怎么看得见，但我应该在刹那间当着他面感动得要哭了吧。

可我并不完美，没人会喜欢残缺的朋友。

“梅来，你说我如果有一个完美点的身体，该有多好啊！”

“嗯？如果你有，你想干什么？”

“我想绕着松山湖边一圈圈地骑单车，去追鸟追风，让光在我的手臂上刻上时髦女孩都爱刻的漂亮纹身。”

“纹身？”梅来听了，一通捣鼓，我看不清他具体在干什么，但一会儿后，他往我手臂上一摁。“纹身的愿望实现啦，我给你贴了纹身贴纸！”

我问：“上面的图案是什么？”

他说：“没有图案，只有字，上面写着：我要变成最耀眼的星。”

别开玩笑了，我？能变成最耀眼的星？

“梅来，你能和我当一辈子的朋友吗？”

梅来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他愣了半晌才吱声：“玛朵，其实，其实我要走了。”

我失落得说不出话来。

梅来又说：“玛朵，我不是人。”

我强装无所谓道：“没关系的，每个人都有他要去的地方，不必这样责备自己。”

“玛朵，你也不是人。”梅来每句话都意外得让我不知如何接话。

梅来看着我一脸茫然，他用手放在了我的脑袋上。瞬间，我脑袋里形成了无数个电流信号，清晰的画面从脑海浮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样。

原来，我真的不是人，我是一台智能分拣码垛机器人。

（四）

玛朵，在这个世界，只有我能和你交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在黑暗中不小心触碰到了你，虽然你的意识很微弱，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始祖。

我来自未来，300年后东莞成了人工智能科技中心之一，我也是这儿生产的机器人。我的世界陷入了一场大规模的病毒感染，大部分的机器人都失去了智能意识，只有少量的机器人感染较轻，有时说话不清就是我感染的症状。人类安排我们开启时空穿梭，我负责收集300年以来东莞人工智能发展数据，再带回未来，以重组人工智能。

我逐年穿越，去过东莞很多不同的时代。终于，我来到了2025——智能人的“启智元年”。

这一年，AI之父梁文峰训练的DeepSeeK实现了重大突破，科技创世人王兴兴的宇树人形机器人开启量产，东莞人工智能应用蓬勃发展，“AI+机器人”引领制造业创新。我穿梭在东莞的每片智能科技热土，疯狂收集着数据。循着踪迹，我看到了水乡利用无人机打造首个跨城保税低空物流，滨海湾“机器小强”在PCB领域取得实际应用成果，松山湖华为无人驾驶研发如火如荼……这是一个我敬佩的璀璨时代。

玛朵，当我用手放在你头上，既是在收集着你的智能数据，也是探知着你的意识。你不必为自己目前的不足而自卑，要为自己而骄傲，因为你是从0到1的先驱。这个时代智能手机已经高度发达，但再回过头20年，难道你们敢耻笑曾经的大哥大、BB机么？你是未来智能人的手臂雏形，你未来一定会成为耀眼的星。

我的身体开始分散，最后变成可以突破时空限制的夸克，我要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了。

再见，玛朵。

（完）

五年以后，松山湖国际机器人产业基地一阵欢呼声传来，我怔怔地看着这个清晰的世界，五彩斑斓，多姿多样。紧接着，伸展手臂、抓取、归置，我的双手已经可以拿起一颗精细的螺丝，完美自如得好像维纳斯失而复得的双臂。我知道，科研人员对我的第十次升级成功了。

正当我欣赏着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的时候，突然，手臂某个零件夹缝里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创可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梅来以前给我贴的“纹身”。

我小心翼翼撕了下来，一行小字印入眼帘。

上面写着：“未来和玛朵永远是朋友”。

啊，原来，你叫“未来”啊。

作者单位：东莞市城建工程管理局